※文学创作※馆长小说※淡然如风※
淡然如风

创作时间:2004年4月

作者:四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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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历3年,春天,某日,黄昏;

希格拉星,阿萨姆基斯城,相约酒吧。

与其说这里是一间酒吧,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配给站。人们从银河边缘的沙漠星球卡拉克回归希格拉这个祖先发源的古老家园行星已经过去3年了,但是面对着陌生的生态环境,以及极度缺乏的人力资源,一切生活必需品只能实行配给制。在生活物资极度缺乏的现在,根本不可能会有多余的酒水和食品供酒吧、夜总会、俱乐部这类休闲场所运营。然而,繁重的城市建设工作压迫得人们一天至少工作12个小时,下了班之后如果还没有一些可供娱乐——或者至少作作娱乐的表面功夫也好——的场所,怕是绝大多数正常人都会难堪重负地疯掉,于是政府的一些配给站就纷纷改头换面,挂上某某酒吧”“某某休闲俱乐部的牌子,里面的环境完全按照当初在卡拉克上的承平世界中的同类场所进行装修:高高的吧台,舒适的座椅,柔和的灯光,个性的音乐;但是消费方式却大相径庭,人们只不过是把每日交到兑换站的定量配给的粮票、物票换个地方兑换而已,如果你兜里只有2两的酒票,在酒吧里也不可能得到3两的酒,哪怕你再有钱,因为酒吧没有那么多酒。可是人们还是喜欢这些地方,也乐于忽略掉自己与酒吧老板的交易其实跟兑换站的服务员进行的交易是同一回事,而幻想着自己像11年前坐在卡拉克的酒吧里一样花天酒地。

海伦和自己的三个好朋友正在这样一个酒吧里,过着幻想中的休闲生活。四个在白天的工作中都穿着令人眼睛发亮的白领衬衫的女人,如今坐在一组沙发里,唧唧喳喳,大谈八卦,享受着女人自己的快乐。看她们容光焕发的美妙脸庞,仿佛在她们面前桌子上摆的不是四杯已经快要见底的并不那么时尚的汽水,也不是根本不够她们中的一个人空闲时对着电视填牙缝的零食,而是满满几瓶子高档的香槟和大包大包的爆米花、成打成打的无糖巧克力。

不过,说实话,那小子还是挺帅的。芭芭拉·特特·卡勒尔说。

那你还把他甩了? 叶列娜·让·卡勒尔笑道。

海伦·特特·卡勒尔和多丹·洛桑·卡勒尔笑眯眯地听着,随时准备插嘴取笑取笑自己的某一个同伴。海伦她们四个如今都是孑存人了,换句话说,一切与她们具有血缘和精神联系的亲朋好友,都留在了卡拉克星,在11年前跟那里的空气一同被万恶的泰坦人烧成宇宙飞灰了。但是她们还是幸运的,毕竟她们这个小团体原本的5个人,如今还幸存下4个,比那些真真正正完全孑然一身留存于希格拉的苦命的人儿要幸福得多。海伦所在的木制品加工公司就有那么一些完全的孑存人,他们每天都花费远远超过规定的工作时间,只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想起那些悲惨的往事;长此以往,要么他们被疲惫折磨的不成样子,要么精神崩溃选择自杀。每当想到这里,海伦都要在心中默默地感谢自己的三个好朋友。

他是很帅啊,可是放到我周围的男人堆里,也不过so-so了。芭芭拉很骄傲的说,问题的关键是,我当初之所以在那——么多追求者里面选择了他,还不是因为他穿了件索班斗篷,我以为他是一个太空战士呢!

结果呢?多丹问。

结果?结果我发现他那件斗篷是冒牌货,他根本不是什么太空战士,只是一个小小工人!——当然,我不是说我瞧不起工人,但是他那么骗我,所以我就生气,然后就把他甩了!

你呀,还真是不小心。叶列娜对芭芭拉说,我那的同事有很多都被人这么骗了。要说现在的男的真是没道德,为了耍帅要学人家穿索班斗篷就穿好了,你穿个别的颜色的啊,或者式样上稍稍变变……

芭芭拉接口道:结果就穿跟人家正宗斗篷一摸一样的颜色,一摸一样的款式,到处招摇撞骗!

可不是!可不是!叶列娜应和道。

由于希格拉刚刚建国,仍然立足未稳,前泰坦帝国的残渣余孽一刻不停地虎视眈眈着这颗星球,百废待兴的希格拉只好勒紧裤腰带组织太空舰队抵御敌人的侵略。对和平的憧憬使得军人——尤其是宇军军人成为社会尊敬的对象,太空战士更成为无数女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军人中的楷模:索班战士更成为强手的极品。不过,如同软件和运动鞋一样,有广阔的市场,就会有冒牌货出现。

索班基斯政府也不管管,就放任别人把他们的名声搞臭。多丹议论道,我都碰到过一次呢!海伦,你呢,你见没见过?

海伦轻笑着摇头:我没见过。

芭芭拉道:是啊,你成天不近男色,当然没见过。

叶列娜凑过来:海伦,海伦,你到底是不是女人?还是说你信教了?

海伦辩解道:没有啦,只是太忙了而已。我可不像你们,干了12个小时还有力气出去玩。

芭芭拉坏笑道:哦?12个小时耶!

去死你!海伦大叫道,是工作了12个小时!你是女人啊,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

咱们的小海伦不好意思喽~~~

小脸红彤彤的真可爱,我要是男人就要了你!

不是男人也可以要啊~~

啊!!!!!

哈哈!!!

……

有人说,两个女人相当于1000只鸭子。下面请大家设想一下2000只鸭子嘻笑打闹的场景……

 

夜色渐浓。

2000只鸭子终于肯解放酒吧老板和其他顾客,决定离开,分道扬镳了。

按常理来讲,虽然现在还不算太晚,但几个单身女孩子就这么没有护花使者的陪同下就往外面走,一定会觉得不安全吧。然而,现在的希格拉可不是常理的星球。设想一下,一个原本拥有3亿人口的种族,突然骤减到只有55万,幸存的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弥补下如此巨大的人力空间;所以,这种情况在造成了诸多弊端的同时,也造就了一个好处:不会有一丝空余人力能够从事拦路抢劫这种社会闲散职业的。何况当前希格拉上幸存的这55万人都是当初经过各方面严格考察才能够上冷冻盘的精英,他们的道德品质也是这四位卡勒尔女性大可以放心的因素。

在送叶列娜和多丹后上公共汽车之后,海伦和芭芭拉向自己的小区走去。这两个美丽的姑娘所住的兔苑小区离相约酒吧不远。二十来分钟后,小区有些简陋但散发着向上气息的标志牌出现在眼前。芭芭拉住在靠近入口的2号楼,目送她进入楼门以后,海伦独自向小区深处的8号楼一个人走去。

清凉的晚风吹着海伦的脸颊,揉弄着她的飘飘长发。还是家园好啊,海伦想。是啊,25000光年外的那个卡拉克,到处都是黄沙,一年只有两季,然而哪怕是在冷季,吹起来的风也夹杂着沙漠的干燥和焦气。可是希格拉,这个古老祖先世代居住的家园星球,一年居然有四个季节,现在这个称为春季的时期,是那么的惹人怜爱。那些颜色,那些气味,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感觉,是海伦这样从沙漠行星中来的人无法用语言形容得出来的。在这样美好的春天,好像心中某处隐秘的地方也在蠢蠢欲动。

由于各行各业普遍的第二天要很早开工,所以尽管按照11年前的作息时间,现在正应该是夜生活开始的钟点,可是在希格拉这里,人们都必须开始休息以便恢复今天消耗殆尽的体力和精力了,因此小区中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外闲逛,只有柔和的路灯和草坪灯迎接着晚归的海伦。都已经休息了,海伦想,并且暗暗决定回到家里也得赶紧休息了,不然明天就得带着黑眼圈见老板了。

在就要走到8号楼的时候,海伦终于在楼前草地上看到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男人,连一点点特别的气质都懒得散发,他正坐在草地边上的座椅里……看报纸?在这样晚的时间里,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看报纸?海伦心中泛起了嘀咕,这个人是一个月前出现在这个小区里的,就是在那时候的某一个早晨上班的时候,那个人第一次与海伦打了一声招呼,从那以后几乎每一天,或早上或晚上,海伦都能在这片小区里“偶遇”到他。

海伦慢慢走近,那个人抬起头来,很憨厚地一笑:“嗨。”

海伦礼貌性地回了一声“嗨”,然后不自觉的快步上楼去了。上楼的时候,耳朵一直留意身后有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还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海伦平安的回到了家。

想起楼下的那个奇怪的人,海伦一阵迷惑。据他自己说,他的母亲住在海伦楼上的某一层里,他从英雄峡谷市来阿萨姆基斯城住债,就顺便住在母亲家里;由于海伦整天忙着工作,不到睡觉的时间几乎不回家,所以她对自己楼上是否住着这样一个老妇人一点印象没有,所以她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否可信。看样子,他每天都在小区里面晃荡,好像没有工作的样子,在如今这个人人忙碌、人人作奉献的年代里,这可真稀奇;再看看今天,这么晚了,他居然还没有回家,居然在外面不合时宜地看报纸,这就不仅是稀奇,而是反常了!今天的遭遇似乎铁证了海伦的一个猜测:他在有意地接近自己。好在他接近归接近,并没有采取什么过激行动,只是跟她打了声招呼,从来他们也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她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似乎他曾经自我介绍过,但是海伦压根没注意,而他也好像并不是特别要强调的样子,没有过多的纠缠,这倒是诸多反常现象中海伦比较满意的一点,所以虽然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多少在海伦的心中投下一小朵阴影,但是不算严重——至少目前看来不严重。

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是否上楼了,海伦想。正这么想着,外面楼梯间传来脚步声,看来那个人终究还是上楼了。——由于现在整个城市、整个星球待建的基础设施实在太多了,所以没有多少精力能够用来精雕细刻住宅楼,因此差不多所有住宅小区的房子都比较简陋,就拿户门来说,如果在11年前的卡拉克上,其隔音率能几乎可以达到100%,然而现在的门却能透过不少声音。

突然,海伦惊觉,自己从刚刚直到现在,一直在想着那个不断自我提醒“没什么相干、不用多想”的人。不行,不能这样!海伦使劲摇了摇头。接下来,女孩头脑中闪现一丝亮光:芭芭拉她们八卦着关于花花公子和索班斗篷的事,而如今自己的楼上不正有一个行为诡异的男人号称自己来自索班基斯的首府“英雄峡谷”么?海伦嘴角掀起一丝轻蔑的微笑,看来自己的猜测越来越正确了,那个男人虽然长得挺老实憨厚的样子,其实还是跟外面那些耍酷装帅的没有内涵的男人一样,一门心思想欺骗没有判断力的小姑娘。一想通这个环节,海伦就轻松起来了。“我可不是没有判断力的小姑娘,想骗我?哼哼。”海伦自言自语起来,不然单身家庭的寂静无声实在是死气沉沉,“你爱耍就耍去吧,最好哪天也弄件假冒的索班斗篷来向我大献殷勤好了!”

如此程度的感情流露,在芭芭拉她们三个那里,恐怕只属于“比较大声说话”的范畴,但是在海伦这里已经算是“快意宣泄”了。把一身不爽宣泄掉的海伦一头栽进床里,在柔软被子的包裹下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正常,一切照旧。每天上班下班,见客户,谈生意,跑空港送货,在兑换站把各种票据换成生活用品,隔三差五地跟三个女伴一起泡泡吧,当然还有——离开家或者回家的时候在小区里跟那个人点头打声招呼。

海伦把楼上那个人的事情跟三个朋友说了,大家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她碰到的正是一个“冒牌索班”。大家还猜测,这个人可能平时老老实实,只是跟人学着骗人,所以才行动得这么缓慢和无害。芭芭拉自告奋勇去收拾他,被海伦制止了,毕竟现在还没有什么过分的苗头出现,就这样去兴师问罪有点说不过去。

又过了几天,又到了四个女人聚会的时间了。海伦白天工作很不顺心,公司有一大批真空板材要从轨道上运下来,而联系好的几家货运公司又互相扯皮,明天还得处理那些错综复杂的营销关系,海伦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销售部经理还是公关部经理。还好,一接触自己的三个朋友,不开心就消散了大半。那就先乐一乐好了,海伦打定主意。

这一次的聚会情景跟往常也差不多,2000只鸭子上下翻腾。不过中间有一个插曲,两个穿着索班斗篷的男人凑上来搭讪,说自己是什么什么舰上的什么什么兵,结果被几个女人一通狗血给撵走了。也怪这两个傻小子实在太傻,居然连假斗篷上面的标签都不揭下来。这一次海伦也加入了吵架的战团,借以宣泄一下在老板和客户那里得来的冤枉气。

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里,鸭子们分手了。

海伦走向自己住的8号楼,奇怪的是,这一次那个男人居然没在——早上离开的时候,就没碰到他,海伦当时还想晚上一定会碰到的呢。带着心中不知道是什么的一种感受,海伦进了自家房门。她刚刚卸装停当,准备看一会书就休息,这时先起了门铃声。

海伦打开监视器,发现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憨头憨脑的人。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居然学人家披着一件索班斗篷——要学还不学得像样点,居然找这么一件洗得有点退色的来。

“真见鬼!”也许是酒劲上涌,也许是刚刚撵走那两个冒牌索班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也许是老板那张丑恶的脸很不幸地与门外那个人重叠起来,海伦气愤难当,决定打开开双向可视窗好好教训他一下。

看到海伦把门上的视窗从单向可视改为双向可视,女孩子那美好的脸庞出现在面前,“退色斗篷”傻笑起来。(看到这种笑脸,海伦一阵恶心。要是长得帅一点来骗至少还赏心悦目,居然来了这么一个丑八怪!)他抢先说:“您好,海伦·特特·卡勒尔小姐,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是马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是个索班战士,是个太空人,在宇宙飞船上飞来飞去,对不对!”

“退色斗篷”说:“差不多。更准确点说是……”

海伦抢白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像你这号人多得是,可他们至少有点专业精神,不会拿掉色的破布来骗人!”这些差不多就是今天芭芭拉撵走酒吧里那两个冒牌索班时所说的话,现在的情景跟那时实在太像了,所以海伦引用得得心应手。“你这么些日子纠缠我我都忍了,我只希望你能够知难而退,所以才没找人来修理你,(这些完全不是海伦风格的话,而跟芭芭拉在酒吧里说的“再不走我找人修理你们信不信!”比较类似)我看你是个挺老实的,居然敢骚扰到我门口来!”

“退色斗篷”说:“我只是……”

“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被人纠缠,更不想被一个根本不熟悉、只想假冒高贵的骗子纠缠!”说完,海伦狠命地扭动开关,把视窗变成双向完全不可视。那一瞬间,海伦真羡慕古代电影中的女主人公,她们可以“砰”地很大声地关门来发泄情绪,而自己手边只有无声的开关。厨房有一扇平开门,海伦冲过去弄出了“砰”然大声,然后倒在沙发里。

过了那么几分钟,也许“退色斗篷”正在门外呆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之后他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海伦·特特小姐,我……如果我的冒昧造访给您带来了……不方便,我很抱歉。”

真是奇怪,虽然那道门的隔音效果不算理想,但声音也不应该传得这么清晰啊,海伦只好抄起靠垫一左一右把耳朵堵起来,可是那个男人没有丝毫个性的声音还是直往她脑袋里钻。“我其实……其实只是想来告别一下。您说的对,我确实没有说实话。我不是一个业务员,我是索班舰队的一个飞行员,拦截机的飞行员。”

无聊,真是鬼话连篇!海伦想。

“退色斗篷”接着说:“现在前面又要打仗了,我的假期只好结束。”

打仗?开始满嘴跑火车了,无聊!海伦想。

“我……我不期望能从您这里得到什么,一个月来我们除了打招呼也没多说过什么。……我只是来道别,我也只是希望您能接受我的道别。”

无聊,受不了了!!海伦心中大叫。

“要是……要是您能再对我笑一下,我将……我将不胜荣……”

海伦再也忍无可忍,冲到门口,也顾不得打开可视开关,直接冲着门外大喊:“无聊无聊无聊!”

“我只是来道别,我也只是希望您能接受我的道别……”

“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ok!”

接下来是寂静。不知道门那边是什么情景,门这边的海伦两眼目光灼灼地盯着门板,仿佛要烧穿门板再把那个死皮赖脸的苍蝇搞成一级烧伤。

门外居然还有声音:“我只是……”

“无聊!”海伦毫不客气地回应。

“您……”

“无聊!”海伦决定毫不退缩,兵来将挡。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焦头烂额的女孩回到沙发前,接起电话:“喂,您好。”不管来电话的是谁,能够把自己从苍蝇身边解救出来,都值得感谢。原来是老板——即便是老板,也值得感谢。海伦心想。

老板告诉海伦,明天不用去太空港调度那些货船了,前线打仗了,它们都被抽调走了;也不用来上班了,在自己区的防空洞报道吧。

放下电话,海伦有半刻大脑空白。打仗了?真的打仗了?门外那个无聊蛋是一语成谶,还是……说的是实话?海伦又回到门前,隔着门听了听,没有声音,而且凭女人莫名其妙的直觉——门那边已经没有人了。海伦打开单向可视窗:可不,门那边已经没有人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她恍惚记得自己打电话的时候听到过一声“再见”,可是仔细想一下,又好像没听到过。

一直想要摆脱的对象一旦真的不见了,心中竟有些异样的感觉。那个人的那些话居然记忆深刻,一整晚都驻留心头,不肯像它们的主人一样离开。

海伦第二天一早被人防广播叫醒来,(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离开楼的时候确实没有遇到那个“退色斗篷”。海伦依照广播里发布的人防动员命令来到小区的防空洞,里面已经来了不少人,同时有更多的人陆续赶来。兼职为引导员的芭芭拉正在忙前忙后地安排大家的位置。海伦留意了一下,没有见到那个“退色斗篷”;她又特意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上年纪的妇女,但是她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的母亲。

没过多久,本防空区的所有成员都就位了,一切物资准备也已经就绪了。——经历过无数次演练以及五六次真刀真枪的避难,这一切对所有人都差不多驾轻就熟了。(由于回归希格拉时日不久,立足未稳,经济也还没有进入正轨,每次抵御敌人的进攻都可谓险象环生,因此每次戴阿米德都发布全民动员令,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电视里面开始滚动播放有关战斗的每一点消息。与往常一样,海伦周围充溢的,还是一股乐观而坚强的氛围,一种丝毫不为环境的艰苦而动摇的生存下去的决心和信心。海伦不是一个胸怀天地的人,但她知道,正是这种全民范围的自强精神,才是使得自己的种族能够在强敌屡犯的环境里存在、发展下去的根本原因。

海伦找机会跟芭芭拉讲了那个“退色斗篷”的事,也讲了自己心里面的混乱。芭芭拉开导她说,天下哪有那么多索班太空战士好给她碰见,那个人一定像那些情场骗子一样,早一步听到打仗的消息,就去说这说那。芭芭拉还猜测,那个人弄不好现在躲到哪个防空洞去,等戒严令一解除就跳到海伦面前,宣称自己刚从战场回来。至于所谓的“母亲”,芭芭拉更是认为根本没这个人。如果到时候那个人又去纠缠海伦,芭芭拉自告奋勇给她出头。

应该说,在以往的经历看来,这不是一次大仗。因为,仅仅三天后,戒严令就撤销了,一切都可以脱离战时状态,恢复和平时期的状态了。

于是,海伦得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为了弥补这短短几天战争中的损失,各行各业都埋头苦干起来,海伦的公司自然也不例外。繁忙的每一天使海伦根本没时间寻思那些本来也不打算重视起来的生活琐事。

直到戒严令撤销后的第三天。

这一天,海伦下班后就会同芭芭拉一起回家了。接连几天的满负荷运转,使两个姑娘很想大睡一觉。正当她们刚进入小区,眼尖的芭芭拉远远望见8号楼前的草地上有一个红色的身影。芭芭拉指给海伦看,海伦的心跳了一下,至于是意外、吃惊、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定是那小子又来了。”芭芭拉冷笑一声,“‘我刚从太空浴血奋战归来!’走,我帮你给他点颜色看看!”

两个怒气冲冲的姑娘快步而来。正当越走越近,芭芭拉刚要开始发作的时候,草地座椅上的那个人抬起了头站起身来。这下子,海伦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那个人”,而是另一个人:个子不高,长得却很结实,同样穿着一件退了色的索班斗篷——比“那个人”退色得还要厉害。海伦及时地制止了芭芭拉,然后两个人一起疑惑地看着对方。

现在的这个“退色斗篷”迎了上来:“你们好。请问你们谁是海伦·特特·卡勒尔小姐?”

这个人有一种奇怪的气质,让人有一种情愿接受他的任何建议或者命令的、却不会觉得被其盛气欺凌的感觉。所以,不仅海伦根本无法把这个人同那些“冒牌索班”的情场骗子等同起来,连一向说话办事愣头愣脑的芭芭拉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海伦答道:“我是。您……?”

“您好。我是索班基斯总参谋部5科的唐墉·索班中尉。”他敞开斗篷,递出证件。两个姑娘都没见过真正的军人证(尤其是索班军人证)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是看起来这个应该不是假的吧。何况从敞开的斗篷看进去,里面是一身笔挺的军服,还赫然别着军衔标志,可惜姑娘们对军队的级别标志没有起码的知识,无法辨别真假。

唐墉中尉接着说:“请问,您认识马晓勇·索班少尉么?”海伦刚想说不认识、而且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却被对方出示的照片定住了,照片上正是一个月来总是装作与自己“偶遇”的那个人。一下子,海伦想起来一次他自我介绍的时候确实提到的是这个名字,而且那一晚在门外他也提到过“马晓”什么的。

海伦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乱,认定的冒牌货居然一下子变成正品,又或者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帮凶同伙?姑娘迟疑地说:“算不得认识,他的名字我也不过是第二次听到。”

唐墉轻微皱了一下眉,问道:“你们真的只是这种程度的朋友么?”

海伦有点不高兴,干吗非得跟他扯上关系?说:“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对方愧然一笑:“对不起。我只是想谨慎一点,免得让你们觉得事情太突然。”

芭芭拉皱眉说:“有什么事情么?”海伦则说:“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么?”

唐墉说:“既然这样,我想开门见山可能好一点。——是这样,这位马晓勇少尉在刚刚的保卫战中英勇牺牲。我们总参部希望海伦·特特小姐能够接收他的遗物。”中尉指了指脚边一个不大的箱子。

两个姑娘一下子呆住了,尤其海伦,心中喷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唐墉等两个姑娘稍稍缓过来一些,建议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能否上楼去谈谈。就现在的情形看来,事情有点小问题,我可能得多多解释一下。而且箱子还得搬上去。如何?”

海伦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了,木然的点头答应了。

等三个人分宾主落座在海伦的客厅里,已故的马晓勇少尉不大的遗物箱摆在茶几旁边的地上,唐墉中尉开始向海伦询问她到底是如何遇到马晓勇少尉的。——这是他很有技巧性的谈话方式,因为现在的海伦还无法进行有效的逻辑思维,有必要回忆一些事情来缓解情绪。

海伦把自己与马晓勇少尉的那些实在内容少的可怜、而且实在称不上是“交往”的交往慢慢讲来。等到讲完的时候,海伦已经多少恢复了一些常态。以前看电视报道战斗人员的伤亡,在完全生活在另外的精神状态中的年轻姑娘眼中看来,虽然不能说是冰冷的数字,可也是离自己比较遥远的事情。然而今天,虽然死的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但至少几天前他还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尽管那时自己那么地讨厌他;现在说没就没了,整个宇宙再也不存在这样一个生物了——一种无源的悲伤和恐惧感油然而生。

听了整个经过,唐墉·索班中尉轻轻点了点头。他从遗物箱子里面拿出3封信在海伦面前的桌子上,说:“我终于明白马晓勇少尉为什么没有把信寄出去了。他只是您的一个默默的爱慕者。”

海伦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指尖在密封的信上轻轻瘼娑着,用铅笔写有自己名字的信纸给手指的触觉,传递到心里变成一种淡淡的,但却让人忍不住想哭的冲动。芭芭拉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仿佛像要共同分担这份痛苦。

“您同意接收这些遗物么?”唐墉中尉轻声问。

海伦突然想起某处不对劲,便问:“为什么要找我呢?马……马少尉不是说他母亲住在楼上么?”

唐墉说:“不,不。他的母亲留在了卡拉克,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留在了卡拉克。他是一个孑存人,跟你们一样。他更孤独,所有所有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没能来到希格拉。”

芭芭拉轻声叹息了一下。夕阳西下,屋里没有开灯,所以光线逐渐暗淡下去,仿佛与女主人同甘共苦一般。

唐墉小心的继续说:“从我角度讲,当然是希望您能够接受这些遗物,不然它们就要送去跟少尉的遗体一起火化。那样的话,马晓勇这个人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就割断了。作为一个孑存人,世上已经不再留有属于他们的什么东西了,如果连他们自己的遗物都不留存下去,这是一种无法挽回的遗憾。”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也是一个孑存人。我们5科专门负责处理烈士的后事之类的事宜。有时候,如果实在没人接收遗物,我就会以私人身份接收。在有些地方,经常会有一些人去领取孑存人的遗物,以此来作为一种社会公益活动。如果您不接收这些,我可能就会接收。——可是,我跟马少尉素未谋面,虽然说您跟他交往也不深,但总好过我这个陌生人……我认为,由您来保管它们,会显得更为尊重些。”他接着说:“您也不用为了这个有心理负担。您保留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分,这只是同为孑存人的关照之情。如何?您决定接收并保留这些遗物么?”

海伦轻轻的,但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地说:“我接收。我会把马晓勇少尉的遗物保留好的。”

唐墉中尉舒朗地笑着说:“感谢您!感谢您为自己的同胞作出的这份情感奉献。您其实也没必要有什么负担,现在这些物品都是您的了,如果您觉得有更好更得当的处理方式,尽可以去做。”

海伦点了点头。

唐墉中尉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说:“这是马晓勇少尉的个人资料以及对他的嘉奖令。他的勋章不日就会批发下来。授奖仪式以及集体葬礼的时间和地点过几天我们会来通知您的。希望您和您的朋友到时都能出席。您知道么,有一些善良的人们,经常会出席牺牲烈士的葬礼,哪怕里面没有一个他们认识的人,他们这么作只是为了让场面热烈些,表示并非所有关心那些烈士的人都留在了卡拉克上。”

海伦说:“好的。我会的。”

唐墉中尉说:“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我能够回答的话,一定知无不言。如果没有问题了,我可否告退了。我想你们可能需要静一下。”

“我想问一个问题。”芭芭拉说。

“请问。”唐墉说。

“如果说马……少尉说他母亲住在海伦楼上是假话的话,那么……哦,他到底住在哪?他好像跟海伦说过正在度假。”

“他确实是在休假。据我们所知,那段时期他就住在这里的6楼。”

“他干吗来这里休假?这里又不是度假区?”芭芭拉问。海伦也对这个问题迷惑不解。

“据他的战友说,他原定的度假地点确实不是这里。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让马晓勇少尉改变计划的。”唐墉中尉说,想了想,然后对海伦问道:“您一个月前去过航空港、太空港之类的地方么?”

海伦想了想:“对。是的,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去母舰港接了一个货运太空船。”

唐墉笑了笑说:“那就很可能是这样了,当时正好马少尉在母舰港转机回地面休假,看到了海伦·特特小姐,就改变了原有计划。”

看来这是最可能的解释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芭芭拉说,“为什么您的斗篷好像……不是那么鲜艳,有点退色?我听海伦讲,那个马少尉的斗篷也是这样。”

唐墉笑道:“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这关系到索班的一个习俗。是这样。每一个索班人的斗篷在其死后可以有两种处理方式,要么跟他的骨灰一起入葬,要么交到基斯总会保管。如果交到总会,这件斗篷就会被当作一种荣誉,如果遇到合适的后辈人,就会把它当作勋章一样赠与他。一个真正的索班人,如果他的斗篷鲜红鲜红的,说明他还需要努力奋斗;如果他的斗篷显得很旧,那么说明他干得很好,受到了总会的奖励;斗篷越旧,说明传承的年代越久,其荣耀也就越高。尤达夫·索班元帅的斗篷几乎快成为白色的了,那是从古代的索班那里一路传承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芭芭拉嘀咕道,“现在市面上有很多假冒索班斗篷的人,你们不知道么?难道不管么?”

“知道。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精力管地下的事情啊。”

差不多所有疑惑都解开了,海伦的目光重新回到桌面上的三封信上。信中会写些什么呢?海伦能料到一二。

两位女孩没有问题了,所以唐墉·索班中尉离开了。

天色已经很暗了。寂静使得房间显得那么空旷,仿佛海伦和芭芭拉并不存在似的。身为整个事件主角的海伦·特特·卡勒尔静静地坐在沙发里,目光好像落在面前的信上,又好像没有落在任何实物上面。她不想起身开灯以便读取那些信,那样太破坏现在的气氛了,而且她也不急于一看究竟。芭芭拉虽然平时有点刮噪,但海伦之所以会跟她交上朋友,就是因为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刮噪,而什么时候应该默默地陪在朋友身旁。

过了良久,夜晚的第一丝凉风吹在海伦的脸上,把她的意识唤醒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沙发,来到阳台,并且打开了玻璃门,身体靠在门框上。

一时间,海伦又搞不清楚自己心中在想着什么了,也许什么都没在想,谁知道呢。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展现在眼前美景了:最后一抹黄昏还滞留在地平线上,为大地上竖起的一座座巨大的脚手架和建筑粗坯镀上一圈金黄,逆光的黑暗中出现了三两点早亮的灯光,仿佛要与自然的光彩争辉一般。海伦隐约记得许久之前自己也曾站在这里远望过天边,那时还没有这许多建筑,城市的边缘还历历可见。

高楼在成长,城市在恢复,家园在建设。

此情此景,让海伦似乎真切地感受到在这背景中的每一个人心中的火,那股献给希格拉的烈火,是那么的热辣,那么的鲜红,热辣鲜红得就像索班的基斯色——红色一般,就像那件索班斗篷,也许会退色,但还是红的那么耀眼。

春末的晚风吹来,轻轻的,柔柔的,淡淡的,却那么的舒服。

 

【全文完】